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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白不是《菩萨蛮》的作者

发布时间:2017年3月30日 16:21      点击量:399

李白不是《菩萨蛮》的作者

王辉斌

【摘 要】文章从版本学与文献学的双重角度,对录载“李白《菩萨蛮》(平林漠漠烟如织)”的《尊前集》、《湘山野录》、宋咸淳本《李翰林集》,均进行了重新考察,结果表明,三书对于“李白《菩萨蛮》”之所收所载,均不可靠,即其均不足以证实此词为李白作。明人胡应麟首倡“伪作说”,今人胡适、詹鍈等人亦皆认为此词非李白作,其结论皆可接受材料的检验。所以,李白不是《菩萨蛮》的作者。

【关键词】今本《尊前集》 《湘山野录》 咸淳本李集

被黄升《花庵词选》称为“百代词曲之祖”的李白《菩萨蛮》(平林漠漠烟如织)一词(以下凡只涉及此词者,皆简称为“李白《菩萨蛮》”),其真伪问题,历代多有争议。如明人胡震亨《唐音癸签》、清人吴衡照《莲子居词话》、王琦注本《李太白全集》,以及今人詹鍈《李白诗论丛》等,所持皆知为“伪作说”,即其皆认为此词非李白所作。而持此词为李白“真作说”者,则主要认为无名氏《尊前集》、文莹《湘山野录》均载有《菩萨蛮》,且均明确署为李白作,而宋咸淳本《李翰林集》(以下简称“咸淳本李集”)著录此词者,又可为之佐证。而持“真作说”之最力者,则首推唐圭璋《论词之起源》一文。“真作说”与“伪作说”互为争辨,殆若聚讼。有鉴于此,本节特拟着眼于以下四个方面,对此词非李白作进行一次较为具体的辨伪考察。

一、今本《尊前集》并不可靠

首先所要说明的是,此处所要讨论的“今本《尊前集》”,乃是相对于宋本《尊前集》而言,即其所指,主要为明代以来的各种版本的《尊前集》,如吴讷《唐宋名贤百家词》本、毛晋《词苑英华》本、《四库全书》本、朱孝臧《疆村丛书》本,以及郑振铎《世界文库》本、唐圭璋《唐宋人选唐宋词》本等。这些不同时代的《尊前集》本,从版本学的角度讲,都属于重刻重印本,有的甚至还是重编重刻本,如顾梧芳万历本《尊前集》即属此类。毛晋《词苑英华》本《尊前集》卷首所附顾梧芳《尊前集引》载此云:“联其所制,为上下二卷,名曰《尊前集》,梓传同好。”[1]又,是本卷末有毛晋《尊前集跋》云:

又有名《尊前集》者,殆亦类此,惜其本不传,嘉禾顾梧芳采录名篇,厘为二卷,仍其旧名[2]

毛《跋》中的“惜其本不传”,所指即宋本《尊前集》,而“采录名篇,厘为二卷”云云,则是谓顾梧芳对《尊前集》之重编,而此,与顾《引》之“联其所制,为上下二卷”,正相扣合。此则表明,顾梧芳于万历年间是确曾重编重刻过一部《尊前集》的。或有认为毛《跋》之载为误者,实属不的。毛晋既为明代著名的目录版本学家,又是《词苑英华·尊前集》的直接刻印者,其所言“嘉禾顾梧芳采录名篇,厘为二卷”者,其实是最为可信的。

在上述“今本《尊前集》”中,最早著录“李白《菩萨蛮》”者,乃为编刻于明英宗正统六年(公元1441年)的吴讷《唐宋名贤百家词》本。是本现藏天津图书馆,有商务印书馆1940年排印本,其虽曰“百家词”,实则只有89家,即缺11家,所收《尊前集》凡1卷,经与《四库全书》本《尊前集》(2卷)比勘,其作者、篇目、次第等,乃完全相同。《唐宋名贤百家词》本《尊前集》源出何籍,吴讷没有作只字交待,因而也就无以获知。但其与《四库全书》相同的实况则可表明,现所存见之各种明、清刻本《尊前集》的1卷本与2卷本,卷数虽然有别,所收词人词作等却是并无区别的。

关于《尊前集》的编辑与刻印年代,论者多从朱彝尊《书尊前集后》之所言,而认为乃“宋初人编集”。朱《书》有云:

《尊前集》二卷,不著编次人姓名,万历十年,嘉兴顾梧芳镂板以行,佥以谓顾书也。   康熙辛酉(公元1681年)冬余留白下,有持吴文定公(宽)手抄本告告售。……取顾氏本勘之,词人之先后,文章之次第,靡有不同。始知是集为宋初人编集[3]

按朱文此说,其实是大有问题的。首先,“顾氏本”与吴宽手抄本“词人之先后,文章之次第,靡有不同”者,并不能表明出现于康熙年间的这部手抄本《尊前集》,乃“为宋初人编集”,而只能证实其与“顾氏本”同出一源,否则,重编重刻于万历十年的“顾氏本”,也就成为了“宋初人编集”本了。其次,《四库全书总目》卷一九九为《尊前集》所撰之“提要”,对朱氏此说进行材料检验后,乃明确指出:“彝尊定为宋本,亦未可尽凭,疑以传疑,无庸强指。”[4]所以,《尊前集》虽然多为宋人书籍所载(如《金奁集》书庄《菩萨蛮》注,欧阳修《近体乐府》罗泌校语,王灼《碧鸡漫志》卷五,张炎《词源》等),但其却并非“宋初人所编”。因之,朱彝尊《书尊前集后》所说不可相信,即乃甚为清楚。

但吴熊和《唐宋词通论》通过考察后则认为,“《尊前集》结集不能早于仁宗”,“亦不能晚于神宗”[5]。吴著的这一认识,由于是建立在“王仲闻考证”的基础上的,因而基本上是可以相信的。吴著的认识表明,署名为李白作的这首《菩萨蛮》,最早乃出现于宋仁宗、宋神宗时期,也即公元1023-1084年的60年之间。是时,据李白之卒的宝应元年(公元762年)乃为整300年之隔。但令人遗憾的是,宋刻本《尊前集》早已佚亡,今所存见之各种《尊前集》刻本,收录之“李白《菩萨蛮》”是否据宋本《尊前集》所为,抑或宋本《尊前集》是否收录了李白的《菩萨蛮》等,因材料所限,均不得而知。尽管如此,但今本《尊前集》的问题相当多则为事实。以《四库全书》本《尊前集》为例,如:

1)卷上收李王词5首,卷下又别收李王词8首;

2)卷上冯延巳词3首,卷重出冯延巳词7

3)卷上李王《蝶恋花》、冯延巳《玉楼春》,皆为欧阳修词;

4)欧阳修近体乐府罗泌校语谓宋本《尊前集》有无名氏《长相思》词3,今本《尊前集》

5)宋本《尊前集》有李煜《临江仙》1首,今本《尊前集》却无[6]

仅就第(4)、(5)两条所载而言,今本《尊前集》之于宋本《尊前集》的收词之况,显然是有所区别或者改易的。以此推之,则今本《尊前集》将他人之《菩萨蛮》误编入李白名下者,也就不无可能,而欧阳修《蝶恋花》、《玉楼春》二词分别被误编入李王、冯延巳名下的实况,又可为之佐证。

而实际上,今本《尊前集》所收录的李白《菩萨蛮》3首,都是存在着问题的,即其都是值得怀疑的。如第一首为“游人尽道江南好”,其实是将韦庄《菩萨蛮》(人人尽说江南好)稍作改易所致,第三首“举头忽见衡阳雁”,朱德才主编《增订注释全宋词》第四册,则将其著录于陈达雯名下,并有“说明”云:“以上二首(另一首为《更漏子》——引者注)杨金本《草堂诗余》前集卷下。案此首又别作李白词,见《尊前集》。别又误作陈以庄词,见《历代诗余》卷九。”[7]这两首《菩萨蛮》既为他人之作,则“平林漠漠烟如织”一词,亦可作如是观。这样看来,可知今本《尊前集》虽然收录了这首“李白《菩萨蛮》”,但其却并不能证实此《菩萨蛮》必为李白所作。

二、两种宋本李集与此词关系

现所存见的宋本李白集,凡三种,即:(1)日本静嘉堂文库藏本《李太白文集》,台湾学生书局于1967年据之影印;(2)国家图书馆藏宋蜀刻本《李太白文集》(以下简称“蜀刻本李集”),巴蜀书社、上海古籍出版社分别于1986年、1989年据之影印;(3)景宋咸淳本《李翰林集》(又称“当涂本”,以下简称“咸淳本李集”),黄山书社2004年据之影印。单就这三种影印本的比勘而言,前二者实为一个版本系统,即其均属于宋敏求编辑、曾巩编次、晏处善付刻的李集本,而后者则在书名、版式、字体、行款、分类、作品数量等方面,皆与之存在着差异。更为重要的是,前二者均无《菩萨蛮》一词,后者则于卷四予以收录。

据王文才《跋影宋蜀刻本李太白文集》一文可知,“蜀刻本李集”乃系“北宋蜀刻”之本[8],以此合勘巴蜀书社影印本《李太白文集》扉页所署之“宋敏求、曾巩等编”字样,则“蜀刻本李集”的编辑、刻印皆在北宋一代,即可论断。但郁贤皓《影印当涂本<李翰林集>序》一文则认为,“现能见到的李白诗文集最早刊本为南宋初蜀刻本《李太白文集》三十卷”[9]。二者一北宋、一南宋,年代相距甚远,仅就“蜀刻本李集”的编刻而言,其在北宋曾巩(公元1019-1083年)所生活的后期或稍后,当无可怀疑,因为曾巩为《李太白文集》所写之序落款为元丰三年。而是时,正是无名氏所编宋本《尊前集》风行之际,因之,“蜀刻本李集”无“李白《菩萨蛮》”的实况,所表明的是:(1)宋敏求、曾巩等人在编次李白集时,是决然不相信此词为李白所作的,否则,其焉有不据之将其编入之理?(2)宋本《尊前集》压根儿就没有收录“李白《菩萨蛮》”。对于前者,当然也可理解为宋敏求、曾巩等人在当时并没有见到《尊前集》,但作这样的认识却并无材料支撑,而且,与宋敏求、曾巩同时的崔公度在京师读过《尊前集》的事实,又可为之佐证。请看陈振孙《直斋书录解题》于《阳春录》下的一条注:

南唐冯延巳撰。高邮崔公度伯易题其后,称其家藏是为详确,而《尊前》、《花间》诸集,往往谬其姓氏,近传欧阳永叔词亦多有之,皆失其真也[10]

崔公度在“题《阳春录》后”中,既认为《阳春录》较“《尊前》、《花间》诸集”为胜,则其此前校读过《尊前集》即可肯定。崔公度,《宋史》卷三五三有传,为王安石变法的坚定支持者,与王安石、王令等人多所唱和。崔公度见到并读过《尊前集》的事实,可证宋敏求、曾巩等人在编次李白集时,也应是见到过《尊前集》的(崔、宋、曾三人当时均在京师),因为二人当时都在不遗余力搜求李白遗作,其不据之将《菩萨蛮》编入李白集者,即为《菩萨蛮》非李白作的最好证明。

“咸淳本李集”之“咸淳”,为宋度宗年号,凡9年(公元1265-1273年),其时距曾巩之卒已有近200年,则“蜀刻本李集”较“咸淳本李集”更具有版本学价值与权威性,也就自不待言。如此,即可确知,后问世于“蜀刻本李集”约200年的“咸淳本李集”,虽然收录了“李白《菩萨蛮》”一词,但其却并不能证实此词为李白所作。而此,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。问题的另一个方面是,唐人所编的各种“唐本李白集”,均没有收录“李白《菩萨蛮》”一词,这一实况表明,在由唐而宋“蜀刻本李集”之间的各种唐宋本李白集,原本就是没有这首《菩萨蛮》的。综勘“蜀刻本李集”卷首所附李阳冰《草堂集序》、魏顥《李翰林集序》、乐史《李翰林别集序》、范传正《李公新墓碑并序》,以及宋敏求《李太白文集后序》、曾巩《李翰林集序》(王琦注本《李太白文集》附)等文,可知李白诗文在唐代曾三次编集。第一次为魏顥所编之《李翰林集序》(凡二卷,44篇),第二次为李阳冰所编之《草堂集》(十卷),第三次为范传正所编之“文集二十卷”。范传正新编的“文集二十卷”,是否包括前两种于其内,因资料所限,不得而知。入宋,魏顥等人所编的这三种“唐本李集”,即先后成为了乐史编《李翰林集》、宋敏求、曾巩等人所编《李翰林集》“底本”的一部分。而曾巩的编次本《李翰林集》,实际上就是今所存见之“蜀刻本李集”,其中无《菩萨蛮》的事实表明,作为其“底本”之一部分的三种“唐本李集”,也是没有收录此词的。

据清人刘世珩《李集札记》可知,“咸淳本李集”的底本,乃为“淳熙本李集”,且刘世珩是见过“淳熙本李集”的。《札记》有云:

……与明人覆宋淳熙本《李翰林集》……悉同。唯此本行二十,淳熙本行十八字,少异耳。淳熙本自用乐子正、别集本刊行,至咸淳本而合之,犹不失宋次道与子正编离合之旧。及杨本与晏处善本或改诗为二十五卷,或二十四卷,而原第尽失,则此本固可贵也[11]

其中的“乐子”即为乐史,而“宋次道”则为宋敏求,二人都是李白集在宋代的最早编辑整理者。此则表明,“淳熙本李集”的底本,乃为乐史所编《李翰林集》二十卷、《李翰林别集》十卷本,且正、别集分刻“淳熙”为宋孝宗年号,凡15年(公元1174-1188年),其时距乐史编辑“正、别集本”李白集的“咸平元年”(《李翰林别集序》),乃有近200年之隔,于“蜀刻本李集”所印行的元丰初年,亦有约100年左右。由是而观,可知“咸淳本李集”的底本“淳熙本”原是没有《菩萨蛮》的,而“咸淳本李集”之所以载入者,显然是板刻者据《尊前集》或者《湘山野录》所擅为的结果。如此,就有必要对《湘山野录》之所载进行材料上的检验了。

三、关于《湘山野录》的记载

《湘山野录》一书,主要记载了北宋时期的一些“野录”,中华书局1984年排印出版,并将其收入了《唐宋史料笔记丛刊》。是书卷上“鼎州沧水驿楼李白诗”,首次以随笔的形式,披露了题写于鼎州沧水驿楼上的“李白《菩萨蛮》”。其全文为:

“平林漠漠烟如织,寒山一带伤心碧。暝色入高楼,有人楼上愁。玉梯空伫立,宿雁归飞急。何处是归程,长亭是短亭。”止此词不知何人写在鼎州沧水驿楼,复不知何人所撰。魏道辅泰见而爱之。后至长沙,得古集于子宣内翰家,乃知李白所作[12]

此文又为南宋魏庆之《诗人玉屑》卷二十一所转载,只是文字稍有差异,如是文中的“古集”作“古风集”等。持《菩萨蛮》为李白“真作说”者,即大都以此为据,认为李白确属是这首《菩萨蛮》的作者。《湘山野录》的这一记载,其实是无法接受材料的检验的,因而也是难以令人相信的。这具体表在以下几个方面:

(一)据《四库全书总目》卷一四○《湘山野录》“提要”所载,《湘山野录》为文莹撰著于“熙宁中”,“熙宁”为宋神宗年号,凡10年(公元1068-1077年),其时距李白之卒的宝应元年(公元762年),乃为300馀年之隔,而与无名氏《尊前集》问世的时间,则基本相当。在如此之长的时间内,竟然无人发现“写在鼎州沧水驿楼”的这首《菩萨蛮》,这实在是令人不可思议的。而且,《湘山野录》的这一记载,在现所存见的各种各类的唐宋文献中,乃是没有任何材料可以佐证的(转录该文者除外),即其纯为文莹的一家之言,属于典型的孤证,而孤证的可信度是极低的。

(二)文中所载“魏道辅泰见而爱之”一句,也是存在着问题的。据陆游《老学庵笔记》卷七、《四库全书总目》卷一四○《东轩笔录》“提要”所载,魏泰字道辅,襄阳人,因“其姊嫁子宣”,而为“曾布之妇弟”,终身未仕。有《东轩笔录》、《临汉隐居诗话》行世。文莹言魏泰“见而爱之”者,颇为模糊,因为其所见《菩萨蛮》是在鼎州抑或它地,均无只字交待。而据《东轩笔录》、《临汉隐居诗话》、《襄阳府志》可知,综魏泰一生,其不仅与文莹无任何交往关系,而且也没有到过鼎州。固然。《东轩笔录》卷二有“鼎州甘泉寺”一条 ,记载了寇准、丁谓、范讽等人被贬南下题诗甘泉寺之况(《临汉隐居诗话》亦原文抄载了此条),但此并不能证实魏泰曾到过鼎州沧水驿楼,原因是《东轩笔录》为魏泰“元佑中记少时所闻,而成此书”[13]

(三)其中所言魏泰“后至长沙,得古集于子宣内翰家,乃知李白所作”云云,与实际的情况颇不相符。首先是“古集”之所指。此说有二:即“古风集”与“古本李白集”。持“古本李白集”者认为,此处“古集”所指为“咸淳本李集”,魏泰后来在潭州(今长沙)曾布家中即从此集中获知,题在鼎州沧水驿楼上的那首《菩萨蛮》,其作者就是李白。但持说者殊不知,斯时距“咸淳本李集”刻印的“咸淳己巳”(公元1269年),尚有近200年之隔,魏泰又何能在曾布家中看到“咸淳本李集”呢?仅此即可表明,“古本李白集”之说为误,已甚为清楚。但持“古风集”说者也有问题。所谓“古风集”,应是一部收录如陈子昂《感遇》、李白《古风》之类题材庄严而寓意深刻的五古诗总集,但这样的集子,是不可能将属于长短句的《菩萨蛮》收入其内的,可见,“古风集”之说也是不能成立的。再看魏泰到长沙(谭州)曾布家的时间。据《宋史·曾巩传》、《曾布传》、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、《襄阳府志》等文献所载,宋神宗熙宁九年(公元1076年),曾巩由襄州改知洪州,曾布从饶州移牧潭州,曾肇则从京师请假回乡探母,兄弟三人,共游洪州滕王阁,相得甚欢,时随曾布移牧潭州的魏泰之妹魏玩,曾赋诗以纪。藉此,则魏泰到曾布家就必在此之后,也就是熙宁十年或元丰初年。而斯时,成书于“熙宁中”的《湘山野录》早已问世,文莹又何能将魏泰至长沙“得古集于子宣内翰家”之事写进是书呢?更何况,魏泰在长沙“得古集于子宣内翰家”之所载,其本身就无法接受材料的检验。由是而观,此事之属乌有者,当无可疑。

综以上三者,可知文莹在《湘山野录》中的记载,也是不能证实《菩萨蛮》的作者为李白的。既然今本《尊前集》、咸淳本《李翰林集》、《湘山野录》之所载,都无以证实《菩萨蛮》为李白所作,则李白不是《菩萨蛮》的作者,也就甚为清楚。

四、后人对《菩萨蛮》的辨伪

正是由于《湘山野录》与《尊前集》所载之“李白《菩萨蛮》”疑窦丛生,令人不可相信,故后人即对其多所考辨,认为乃属于一首伪作。而且,辨伪者由《菩萨蛮》而《忆秦娥》,再由《忆秦娥》而其它“李白词”,将现所存见的“李白词”进行了较全面之辨伪。

据现有材料可知,最早辨“李白《菩萨蛮》”之伪且又甚力者,乃首推明人胡应麟的《少室山房笔丛》,该书卷四十一《庄岳委谈》下有云:“今诗余名《望江南》外,《菩萨蛮》、《忆秦娥》最称古,以草堂二词出太白也。近世文人学士,或以实然。余谓太白在当时,直以风雅自任,即近体盛行,七言律即不肯为,宁屑事此?且二词虽工丽而气衰飒,于太白飘然之致,不啻穹壤,藉令真出青莲,必不作如是语。评其意调,绝类温方城辈,盖晚唐人词,嫁名太白,若怀素草书、李赤姑熟耳。原二词嫁名太白有故。《草堂词》宋末人编,青莲诗集亦称《草堂集》,后世以二词出唐人而无名氏,故伪题太白,以冠斯编也。”又说:“《菩萨蛮》之名,当起于晚唐世。案《杜阳杂编》云:‘大中初,女蛮国贡双龙犀、明雾锦,其国人危髻金冠军赛,璎珞被体,故谓之《菩萨蛮》。当时娼优遂制《菩萨蛮》曲,文士亦往往效其词。’《南部新书》亦载此事。则太白之世,唐尚未有斯题,何得预制其曲耶?”[14]胡应麟的辨伪,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:一是认为李白“直以风雅自任”,“宁屑事此”;二是着眼于《菩萨蛮》的“意调”,指出其为晚唐人所作而“嫁名太白”;三是后人误李白的《草堂集》为“草堂词”,而将《菩萨蛮》“伪题太白”;四是“《菩萨蛮》之名,当起于晚唐世”,生活于唐玄宗时期的李白不得“预制其曲”。

胡应麟之后,以撰著《李诗通》、《杜诗通》而知名当时的胡震亨,在其所著《唐音癸签》卷十三亦进行了质疑。认为:“《杜阳杂编》云:大中初,女蛮国入贡,其人危髻高冠,缨珞披体,人谓之《菩萨蛮》。当时娼优遂制《菩萨蛮》曲。文士亦往往声其词。《温庭筠传》亦有宣宗爱唱《菩萨蛮》之说。今李太白集有其词,后人妄托也?”[15]所质疑者,与胡应麟之辨的第二部分基本相同。

二胡对“李白《菩萨蛮》”的质疑,直接影响着有清一代甚至是“民初”学者们对其之考辨。如以辑注李白集而著称的王琦于《李太白文集》卷五有云:“琦按:宋黄玉林《绝妙词选》以太白《菩萨蛮》、《忆秦娥》二词,为百代词曲之祖。然考古本李白集中,缺此二首。萧本乃有之,其真赝诚未易定决。《笔丛》所辨,未为无见,至谓其出自《草堂诗余》之伪题,则非也。盖《菩萨蛮》一词,自北宋时,已传为太白之作矣。”[16]在这里,王琦既称誉“《笔丛》所辨,未为无见”,又认为《菩萨蛮》“自北宋时,已传为太白之作矣”,实则是因了《湘山野录》记载之缘故,而未能作出最后的“定决”。吴衡照《莲子居词话》对于胡应麟《少室山房笔丛》也是深表赞成同的,唯认为“非金荃手笔所能”,即其认为此词非出自温庭筠一类人的手笔。其实,只要能辨明“李白《菩萨蛮》”之真伪即可,至于托伪者为谁,已并不重要。

上述诸文之质疑,从总的方面讲,虽然各有所获,但由于其皆属于“读书札记”之类的辨析,因而或直接或间接影响了质疑的深度与广度。而真正从现代学术意义的角度对“李白《菩萨蛮》”予以辨伪者,发表于1924年《清华学报》第1卷2期上的胡适《词的起源》一文,则乃率先而为。胡文认为:(1)现存李白词都是“不可靠的传说”,其“皆是后人混入的作品”;(2)“《菩萨蛮》曲调作于大中初年”,天宝时期的李白不能以之填词;(3)《乐府诗集》独不收《菩萨蛮》、《忆秦娥》诸词,“这是很强的证据”;(4)崔令钦《教坊记》中的《菩萨蛮》曲调,为后人所添入,不足为据。针对胡文之说,唐圭璋《论词之起源》以《云谣集》所收“曲子词”为据,对其进行了全面辨驳。认为“据敦煌所唐发现之唐词,足证《教坊记》之可信,据《教坊记》所载之词调,可证《乐府杂录》及《杜阳杂编》之误”。并认为词起源于隋。因而作结论说:“唐人无双调《望江南》之说,李白不能作《菩萨蛮》之说……皆可以不攻自破。”[17]詹鍈《李白菩萨蛮忆秦娥辨伪》一文,在赞同胡文“伪作”说的同时,还兼对唐文的结论进行了驳论,认为“按唐人曲子词,近人谓多为晚唐五代物,唐氏谓其中曲词皆为中唐以前作品,不知有何证据?即以上虞罗氏所藏《菩萨蛮》词而论,况周颐谓写于咸通间,咸通接大中凡十三年,咸通凡十四年,宜宗既爱唱《菩萨蛮》词,而又作《菩萨蛮》队舞,一时朝野风行;以当时长安与西域之交通而论,则十数年或二十余年后,此调之得以流传于敦煌,固极可能之事也。若依唐氏之说,谓《菩萨蛮》为开元旧曲,开元去大中一百三十余年,何以其间竟无一人仿作,至大中咸通间忽而盛极一时耶?考诸文学演变之迹必无是理。”[18]所言甚是。

近年来,持《菩萨蛮》确为李白作之最力者,主要为葛景春《李白<菩萨蛮>词新证》、《李白<菩萨蛮>词补证》③二文。葛文所言之“新证”,其实是指“咸淳本李集”对《菩萨蛮》的收入。对于“咸淳本李集”所收《菩萨蛮》一词,以上已对其进行了考辨,此不赘述。但葛文在论及“咸淳本李集”时,却存在着多处失误,且皆与“李白《菩萨蛮》”有关,因此,有必要借此指出,以便改正。其具体为:(1)“由宋人乐史、宋敏求裒辑的李白集,现存有两个系统,一个是咸淳本(今传《影宋咸淳本李翰林集》即属此)系统,一个是晏处善(宋蜀本《李太白文集》即属此)系统。”认为李白集存在着两个系统本为正确,但咸淳本系统却并非是“宋人乐史、宋敏求裒辑的”结果,而是据“淳熙本”所为,“淳熙本”所用底本则为乐史所编之《李翰林集》和《李翰林别集》,与“宋敏求裒辑”本毫无关系。对此,校刻“咸淳本李集”的刘世珩之《李集札记》(“咸淳本李集”附)已说得非常清楚。(2)葛文据“咸淳本李集”卷首所附曾巩《李翰林集序》,而认为“曾巩初得到的乐史、宋敏求所裒辑的《李翰林集》,只有诗集二十卷,而没有文集”。这里存在着两个问题,一是乐史所编为《李翰林集》二十卷、《李翰林别集》十卷,后者为文集,这在乐史《李翰林别集序》已说得相当明白;二是曾巩所编次之《李太白文集》,是以宋敏求《李翰林集》为底本的,而与乐史《李翰林集》不存在任何瓜葛,对此,曾巩《李翰林集序》乃有非常清楚的记载。(3)《李太白文集》之《菩萨蛮》为曾巩“所删”说。葛文认为,宋蜀本《李太白文集》之所以没有“李白《菩萨蛮》”,“很可能是曾巩整理时所删”。曾巩为什么要删除此词?对此,葛文无只字交待。若实际的情况确如葛文所言,就表明曾巩也是不相信“菩萨蛮”的作者为李白的,如此,则《菩萨蛮》非李白所作,也就又多了一条证据。

(作者:湖北襄樊学院教授)